簡孝文醫師 撰文
2019年04月2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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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天，看門診。
門診護理師通知下一位患者進來，抬頭一看，竟然有三位女士同時走進來。
咦？有點熟悉的臉孔，但好像不是老病患⋯⋯？
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，其中一位出聲了：
簡醫師，你忘了我們是誰嗎？我們是尹孟某某的女兒啦！
啊！想起來了！
她們的母親是尹太太，七十歳，多年的糖尿病沒控制好，拖垮了身子，包括腎功能，最後終於要洗腎。
孟女士年輕時家境貧困，被迫給大戶尹家做小的，而且沒生兒子，因此一直被人瞧不起，後來尹家又家道中落，她忍辱負重，把三個女兒拉拔長大，女兒們也很爭氣，都成為國中小的老師。
尹老太太每個月洗腎十三次，每次都有女兒輪流陪她，所以腎臟科團隊在查房時，能有充分的機會跟女兒們討論病情，她們會唸哪些抽血報告不及格，數落母親在家偷吃或偷喝什麼東西，老太太也會回嘴，但看得出來，母女之間很親密。
只是，雖然透析洗得很乾淨，還是無法彌補糖尿病對心血管的傷害，因此尹太太接受過數次的心導管檢查，也放了幾個支架，在多次住院當中，心臟科醫師反覆説明猝死的風險，告知家屬隨時要有心理準備。
女兒們隱隱覺得不安，但一方面是阿Q地希望「那一天」永遠不要到來，二方面是不知如何啟齒，再加上三個人都鼓不起勇氣開口，所以從來沒跟尹媽媽討論過臨終時要怎麼處理。
「那一天」終於來了。
急診室通知尹太太被送來急救，當天我負責腎臟內科的輪值，接到電話後，趕緊去急診看。
急救的團隊手腳很快，一看到是「到院前死亡」，包括氣管內管的插管、胸外心臟按摩、點滴加強心針，在幾分鐘內都到位了，但是不見心跳有任何反應，所以只好持續急救。
與急診醫師談完，轉身找家屬，見到小的兩個女兒哭成一團，只有大女兒還可以強作鎮定。
簡醫師：發生什麼事情？
大女兒：昨天洗腎回來，媽媽胃口很好，吃了整整一碗飯，今天早上起來卻有點懶懶的，快到中午就突然倒下去，小妺在家，趕快打電話給119，她也先給媽媽做CPR。
簡醫師：洗腎的腎友突然倒地不起，多半是因為心血管出問題或是嚴重的心律不整。
三女兒：都是我不好，早上看她精神很差，我就應該帶她來醫院，都是我害了媽媽！
簡醫師：這也不能怪你，之前就發現媽媽的心臟功能只剩正常的兩成而已，心臟內科醫師也告知隨時有猝死的可能性。
大女兒：現在該怎麼辦？
簡醫師：小女兒在家就已經先CPR了，沒有延遲，而且急診團隊非常專業，接力賽的急救已那麼久了，但心跳始終沒什麼起色，恐怕救回來的機會不大。
二女兒：可不可以不要再讓我媽媽受苦了！
簡醫師：急診主治醫師會跟你們討論。
經過急診大夫與三個女兒詳細解釋，女兒們決定辦理「病危自動出院」，租救䕶車帶老太太回家。
救䕶車出發前，提醒家屬一下⋯⋯
簡醫師：我記得老太太是拿香拜拜的，所以你們沿路要多唸阿彌陀佛，要告訴媽媽，她都好了，沒有病痛了，沒有心臟病，也不用洗腎了，要平安健康回家了。
女兒們：謝謝你。
這些大約是半年前的事情，看到三個女兒，回憶不斷湧現。
簡醫師：老太太平安了，也可能已經投胎了。
女兒們：謝謝你。
簡醫師：為什麼今天三位老師來看診？
大女兒：之前在洗腎室，您不是一直提醒我們要注意健康嗎？
二女兒：媽媽有糖尿病，而且嚴重到要洗腎，你說我們很容易得到糖尿病，所以都應該定期驗血糖。
三女兒：你也講過，除了飯前血糖，我們還應該檢查糖化血色素。
很高興，三個女兒真的有在注意自己的血糖。
大女兒：之前您有把部落客的網址給我們，我們放在手機裏，不時看一下，看到您的貼文，就覺得很親切，。
二女兒：尤其是文中你與洗腎患者的對話，像血磷、血鉀、和水份的控制，你講的那些比喻，我們和媽媽都有聽過，
看你的部落客，就回憶起陪她老人家洗腎的時光。
三女兒：也謝謝你在急診室安慰我的話，否則我會為媽媽的死而自責一輩子。
很感安慰，她們還有在看衛教的貼文。
大女兒：今年起我們就沒有媽媽可以過母親節了，所以我們姐妹商量好，來找你。
二女兒：一方面請你幫我們安排檢查，二方面來祝你母親節快樂。
三女兒：我們買了康乃馨來，送給你。
哎呀呀！瞬間，熱熱的水在眼眶裏打轉⋯⋯
趕緊別過臉去看診間的電腦，盡量冷靜地把檢驗單開出來，等她們都出去，我請跟診的䕶理師把門關上，先不要叫下一位病人。
還好，診間裏面有一大包衛生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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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醫以來，許多老師、學長、同儕都在口耳相傳：
要仔細診治病人，但是與患者及家屬相處，心理上要保持一段距離。
因為，許多醫師發現病家有時候會突然翻臉不認人，隨之而來的醫療糾紛和可能的刑事訴訟很挫折人心！
只是，偶爾偶爾偶爾，還是會有患者及家屬真心把我們醫療人員當成朋友⋯⋯或視同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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